Humanistic Buddhism Series 7 - Dharma and Doctrine 《人間佛教系列7-佛法與義理》
A Discussion on Unusual Buddhist Logic 佛教奇理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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佛教奇理譚「理」字,涵蓋三千大千世界,遍滿六道芸芸眾生,宇宙內外是一個「理」,人情反覆是一個「理」,世間萬事萬物都離不開一個「理」;而所謂「奇理」,就是和我們平常所了解的常識、道理不一樣的理論。
佛教裡面有哪些奇理呢?以下略舉出六種奇理:
一、一多不二的奇理
一般人的觀念裡,「一」只有一個,「多」有很多個;在佛教看來,一就是多,多就是一,一多不二。
我們常常說宇宙之間森羅萬象,叫做「萬法」,萬法歸於何處呢?萬法歸一;萬法既歸於一,那麼,「一」又歸於何處呢?一歸萬法。「一」是體,「萬法」是用,「一」與「萬法」是本體與現象的互存互證;所以,一就是多,「一」與「多」不是兩個分別的觀念,而是同源同流的迴環,一個宇宙有三千世界十億國土,十億國土三千世界也只是一個宇宙──這是一多不二。
一朵花與一個虛空孰多孰少?孰大孰小?一粒花種籽由種在土壤裡到萌芽成長,需要雨水的灌溉、肥料的培育、陽光的照耀,還要有風來傳播花粉,有空氣來沃養成長……所以,一朵花是集合了全宇宙萬有的力量才得以綻放的,一朵花即是一個虛空,「因緣有二法,實性則無二」──這也是一多不二。
一般人執著於自身受用,常常只顧自己安好,不管他人禍福,只知道護自身,不知護他人;其實,佛法不離與人結緣,每一個人都與無限多的人締結關係,每一個人都是人生世相這個無邊無涯大網上的一個網點,由一條條網絲串連住無限的人群,一通往無限,無限聚於一。再進一步從世法上來說,我們每天的生活裡,要吃飯、穿衣,要坐車、住房子,要希求多聞、資養色身……這一切一切,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,而是由農夫種稻、工人織布、司機開車、建築師蓋房子、專家學者講授、科技資訊傳播……而來,所謂「一日之所需,百工斯為備」,一個人必須仰賴那麼多人事的聚集輻輳才得以生存,這個「一」豈不是包含了無限?
了解這種「一即一切,一切即一」的奇理之後,我們再回頭來看看佛門禪林裡的故事人物,就會覺得「宇宙即是我心,我心即是宇宙」了。
(一)從福報上看「一即無盡」
唐朝的裴休宰相,是一個很虔誠的佛教徒,他的兒子年紀輕輕就中了翰林,但是裴休不希望兒子這麼早飛黃騰達,於是將他送到寺院裡參學修福,並且要他先從水頭師做起。這個少年得意的翰林學士天天在寺院裡挑水砍柴,弄得又累又辛苦,心裡不停的嘀咕,一下子怨父親把他送到荒山野谷做牛做馬,一下子又告誡自己父命難違而強自隱忍。他心不甘情不願的做了一段時間之後,終於忍耐不住,滿懷怨氣的嘮叨:
「翰林擔水汗淋腰,和尚吃了怎能消?」
意思是:我堂堂一個翰林學士,每天辛辛苦苦替你們這些和尚挑水,挑得大汗淋漓,腰身都濕了,你們有什麼福報消受得起?
寺裡的住持聽到了,也念了兩句詩回答:
「老僧一炷香,能消萬劫糧。」
意思是說:你擔水給和尚吃,未必有什麼了不起的大功德;老僧只要在殿裡修行,坐上一炷香的時刻,即使是千方的供養、萬劫的道糧,我都消受得起,你那區區幾擔水又算得了什麼?
為什麼說一炷香就能消受萬劫糧呢?《金剛經》說:「若復有人,於此經中受持,乃至四句偈等,為他人說,其福勝彼。」這是因為萬千的供養都只是小果有為的福報,而義解修行,是法寶,是大果無為的功德。所以,擔再多的水,也只是有為的小供養,其福報是有限量的;而一炷香的修行是無為的大法施,其功德是無可限量的。
(二)從道德上看「一即無窮」
許多人一生汲汲營求,總是希冀金銀財寶再多一點,達官厚祿再高一點;可是,有形有限的物質,有吃光用空的時候,高官富賈做得再得意再發達,也有去職退隱的時候,倒不如一句佛法來得受用無窮。受持一句「慈悲」,在言語進退、處事待人上都不忘記「慈悲」的胸懷,你這一生的法緣就越來越多,越來越有福報了。
從唐代百丈懷海禪師制定「百丈清規」起,經過歷朝歷代的演進,先後增刪為宋朝的「崇寧清規」、「咸淳清規」和元代的「至大清規」、「敕修百丈清規」,其間百餘條目雖有增減,但是基本上「悲智雙修」的精神則始終如一,中國佛教就從這些清規裡,錘鍊出一代又一代的高僧大德,成就了中國佛學解深用宏的無窮奧義、無邊妙境,可以說是「一部清規,無窮勝諦」了。
(三)從信仰上看「一即無限」
信仰,是心力的交集;專一的信仰能積集宏大的感應,渙散的信仰徒然頭頭落空,處處不著實。有一則笑話:某地有兩個信徒,一個只信奉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,早晚虔誠禮誦,精進修行,並且隨身佩掛觀世音菩薩的聖像。另一個是多神教徒,什麼神明都信奉,不但家裡眾神畢集,而且連他身上也琳瑯滿目的掛了一堆天公、聖母、城隍爺、媽祖……等各方神明的香灰護身符,還有各種不同的耶穌教會十字架。
有一天,這兩個人一起出城,半路遇見強盜翦徑洗劫,不幸他們身上帶的錢太少,不合強盜的意,強盜一怒,大刀一砍,兩人各挨了一刀,奇怪的是,一個人手臂被砍斷了一隻,另一個卻有驚無險、安然無恙。
原來這個信仰觀世音菩薩的人雖然被砍了一刀,不過正好砍到胸前的菩薩像,人只是受了點皮肉之傷,僥倖逃過了凶劫,這個人餘悸猶存,立刻合掌謝禱:「幸虧菩薩的法身替我擋住了災難,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!」
而那位信仰多神者,卻被一刀砍斷了手臂,他怒氣沖沖的詰責眾神說:「為什麼當我大禍臨頭時,你們這麼多神明都不來保護我?」
那些神明立刻爭相解釋:「當你命在旦夕時,我們確實都趕來救你了。可是,一下子有這麼多神明在此,為了表示尊重,大家先推選城隍爺出來救你,可是城隍爺一看有玉皇大帝在,不敢僭先,就說:『不敢當!不敢當!還是請玉皇大帝去救吧!』玉皇大帝也謙虛的禮讓給媽祖,媽祖又不好意思居功,建議由耶穌出面……誰知道,就在大家讓來推去時,喀喳一聲,你已被砍斷手臂了!」
所以,從信仰上來講,一心信奉,可以產生無限的力量,多神信仰反而被多力瓜分,不易誠信圓滿。永嘉玄覺禪師的「證道歌」,有奧意深邃的闡釋:「一性圓通一切性,一法遍含一切法;一月普現一切水,一切水月一月攝。」意思是:學佛求法的過程中,一師一道的正信奉行,終能剋期取證,成就無上妙諦;如果三心兩意,不但身心不得安住,不能契理契機,也難以深見諸法如實究竟的道理,不能覺照自性清淨的本心了。
二、遠近不二的奇理
「遠近不二」,不是表相上的文字意思,指的是泯卻分別對待的真實境──在現實的世界裡,千里為遠,一寸為近,人情生疏為遠,融洽親切為近;但是在佛教的世界裡,「心生種種法生,心滅種種法滅」,遠近高低,全由心識了別取捨。好比我們在夜晚走過河邊,看到河裡映照的明月隨波浮沉,水中的月離我們很近,可是撈得起來嗎?這個近,只是一時的假相而已。而一場講經法會,透過電視頻道的轉播,將現場法會的影像傳真出去,立即可以讓全球的信徒聽聞得到。所以說:遠近不二。
又如:陽光照耀時,高樓和小樹的影子何者先落到地面?天上的飛機破空而過,和身邊的汽車飛馳,那一種聲音先入耳?當你思念起在美國的兒子和在台南的女兒時,誰想起來比較快?
陶淵明「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;問君何能爾,心遠地自偏」,是怎麼說的?黃龍新禪師的「安禪何須山水地,滅卻心頭火自涼」,又如何詮釋?
佛教相信心識的力量可以穿透時空,造成無縛無執的感應,用現代的科學知識來解釋,這種心識的力量就是腦波,可遠可近。
五代的僧智禪師才深德大,有一天,忽然急急召喚全寺僧眾說:「大家立刻準備香火做法會,全體持誦觀音聖號,來解救江南某寺即將面臨崩塌的噩運。」全體僧眾遵命行事,一場法會聲如雷鳴的圓滿完成。後來從南方傳來消息說:「江南的揚都講堂,有一天幾百個僧侶聚集在裡面,忽聞外面異香濃郁,空中又傳來陣陣誦念觀世音菩薩法號的聲音,事出突然,吸引了全堂的人跑出去觀看,忽然之間,說時遲,那時快,揚都講堂轟然一聲崩坍傾倒下來,現場無一人受傷,真是奇蹟。」這就是心識無遠弗屆的例子。
佛教徒最嚮往的,是彌陀極樂淨土,可是淨土世界遠在西天,要如何才能到達呢?經上說:「心淨佛土淨」、「一念生極樂」,心就在我們這個軀殼的方寸之間,只要把方寸淨化了,自然便是佛國淨土;所謂「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,無邊剎土自他不隔於毫端」,遠其實不遠,端看一念破迷;近也不是近,只是假相眩人耳目。這不就是「遠近不二」嗎?
三、大小不二的奇理
一座須彌山和一粒小芥子相比,到底孰大孰小?唐朝的江州刺史李渤,有一天問智常禪師:「佛經講『須彌藏芥子,芥子納須彌』未免失之玄奇,小小的芥子,怎麼可能容納那麼大的一座須彌山呢?這不是在欺騙人嗎?」
智常禪師反問:「人家說你『讀書破萬卷』,如今萬卷書何在?」
李渤指著腦袋說:「都在這裡了。」
智常禪師道:「奇怪了,我看你的頭顱只有一粒椰子那麼大,怎麼可能裝得下萬卷書?莫非你也是騙人的?」
李渤聽了,當下大悟:原來事物本無大小之分,所大所小都生於人心。佛法講自性大而無外,小而無內,不受時間和空間支配,此即是「理事無礙」的道理。好比寬敞的禮堂裡,遠看覺得講台很小,可是拿只茶杯放在桌上,講台又變大了。
《阿含經》有一則記載一粒米飯的力量相當於一座須彌山的故事:有一對貧窮的夫婦住在炭窯洞裡,四壁蕭條,兩人共穿一條衫褲,丈夫穿出去了,妻子只好守在家裡,妻子出外,丈夫衣不蔽體,只好待在洞裡。有一天,風聞佛陀率領弟子們到附近托缽乞化,夫妻兩人商量著說:
「我們過去不知道布施種福田,才會落到今天這樣窮困的地步,現在好不容易盼到佛陀來此教化,怎麼可以坐失大好布施的機會呢?」
說著說著,妻子深深嘆息道:「這個家一無所有,我們拿什麼去布施呢?」
丈夫想了想,毅然說:「如今唯一尚稱完整的東西,只有這條衫褲了,我們就拿它供養佛陀吧!」
於是夫妻倆歡喜地把唯一的衫褲布施出去,頓時,佛陀的弟子們頗感為難,大家把這條褲子傳來推去,一個個掩鼻而避,不知道如何處理才好。最後,還是阿難尊者拎著這條又髒又臭的褲子,來到佛陀面前請示:「佛陀,這條褲子實在不能穿,還是丟掉吧!」
佛陀垂訓:「弟子們不可以這樣想,窮人的布施是十分難能可貴的,就拿來給我穿吧!」
阿難心生慚愧,捧著褲子和目犍連一起到河邊清洗,誰知道褲子才一浸水,整條河立刻變得波濤洶湧,暴漲暴落,目犍連一急,就運用神通把須彌山搬來鎮壓,還是無法平息波濤,兩人只好匆匆趕回去稟告佛陀,佛陀輕拈起一粒米飯對他們說:「河水翻湧,是因為龍王讚歎貧人能夠極盡布施的願心,你們把這粒米飯拿去,就可以鎮住了。」
阿難和目犍連半信半疑地將這粒米飯丟進河裡,竟然一下子就風平浪靜了。兩人深覺不可思議,難道一座須彌山的力量反而比不上一粒米嗎?回去後立刻請教佛陀,佛陀開示道:
「無二之性,即是實性。一粒稻米從最初的播種起,經過灌溉、施肥、收割、製造、販賣……累積了種種的力量與辛苦才能成就一粒米,它所蘊含的功德是無量的,正如同那件褲子是貧苦夫婦唯一的財物、全部的家當,它所包藏的布施心量也是無限的!四海龍王懂得一粒米的功德與褲子的功德,都由虔誠一念引出,所以趕緊退讓稱善。由此可見:只要虔誠一念,則小小一粒米,一條衫褲的力量,都可以與千萬座須彌山相等。」
後來有人把這件事寫成一首偈,來警示冥頑眾生:
「佛觀一粒米,大如須彌山;若人不了道,披毛帶角還。」
佛經裡還有另外一則故事:有一個四處乞討維生的貧女,看到富貴人家到寺院打齋、布施做功德,覺得很羨慕,也想種福田,於是辛苦攢錢,好不容易省下一塊錢,就毅然拿出來布施。寺院的住持法師知道這件事以後,向弟子們宣布:「今天的供齋我要親自主持,為這位虔敬的女居士祈福。」
一塊錢的功德,竟然帶給這個貧窮的女孩意想不到的奇遇。原來自從這個國家的皇后去逝之後,國王悶悶不樂,大臣們為了使國王寬心解悶,就安排了一場狩獵遊樂;當國王一行通過森林時,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團閃閃發光的光圈,國王覺得奇怪,策馬向前一看,竟是一位衣服襤褸,卻美若天仙的女子。國王立刻把她帶回王宮,不久即成親結婚了。
這個女孩子做了皇后後,心想:當初我只供養一塊錢,竟種下了這麼大的福田;我應該再去寺裡好好向菩薩謝恩,供養更盛大的齋,布施更多的銀錢。
於是,她盛裝華服、珠圍玉繞的準備了幾十車的銀錢供品,金韉銀鞍,前呼後擁的往寺院出發,她想:當初我只不過布施了一塊錢,住持大和尚就親自為我祈福;今天我布施了這麼多的供品,他一定更重視我了!
於是得意洋洋的進入寺裡,趾高氣揚的指示僕從布置上供,想不到只有幾位知客師父代表住持接待、祝願,並沒有什麼特別隆重的表示。年輕的皇后悻悻然面帶慍色地走了。住持後來請人帶信給她,說:
「當初,一塊錢是你全部的財產,你以萬分的真心來供奉,越顯出你布施的虔敬。現在,幾十車的供品只是你財產的九牛一毛,而你又存著貢高我慢的自大心來供養,身心染垢,何來莊嚴功德?」
所以,學佛的人,不要在有形有相的數量上計較,只要心誠意正,用這個「歡喜的一念」如法布施,其功德是很大的。《金剛經》說:要行無相布施,不要執著於有相布施;布施功德的大小,並不是從形式上衡量的,而是看你布施願心的大小決定。
無論是須彌芥子的大小比較,或布施功德的大小較量,在佛教裡,小大大小,是全然不從形相、表相上去拘執,而是從理事圓融、內外一如的法身慧命去體證的,所謂「總一切語言於一句,攝大千世界於一塵」,便是說明這種大小不二的奇理。
四、是非不二的奇理
學識不夠沒有關係,但是一定要是非分明;是就是是,非就是非,不可以混淆不清,這是做人的一個基本原則。
不過,從佛教來看,這個世間上的是是非非,是顛倒相、虛妄性,有時候我們越想把它弄清楚,越不能明白。在佛法上,「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,是非往往一致,是就是非,非即是是,是與非是不二的。
《金剛經》說:「佛說一切法,即非一切法,是名一切法。」我對這句經文的詮釋是:佛法有時候離卻一切人我名相,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,不是佛法;而有時候它明明離經叛道、有染有漏,卻反而使人於鏡花水月中清淨現前,於萬丈淤泥紅塵中生出無數妙法蓮華,結果不是佛法的反而成就了佛法。
我們稱念「阿彌陀佛」,守心息瞋,是佛法;小孩子太頑皮,訓他幾句,打他一下,也是佛法。朝山禮佛,早晚參拜,是佛法;可是如果在拜佛的時候三毒熾盛,心裡貪求名聞利養,那就脫離佛法了。
所以,一個人是不是信佛,是不是如法,不能光從表面看,而要從本心、自性、出發點去尋究。佛門裡的奇事奇理很多,不能光從一般世智辯聰的角度揣測,世智辯聰是不究竟的假相;奇事奇理還須從奇人解,才能洞悉七十二天八萬四千光明法門。
中國禪宗史上有一樁很著名的公案,足以闡釋這種是非不二的道理。五祖弘忍大師命門下弟子作悟道偈,憑以傳授心法和衣缽,當時大弟子神秀作如是偈:
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;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」
後來成為六祖的惠能,卻另題一首意境更超遠的詩偈:
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;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?」
菩提樹有枝有葉,何以不是樹?明鏡台有桌有腳,何以不是台?看來好像一派不通,似是而非。這是因為眾生習慣用一般的邏輯來認知世相,對於萬事萬物都要給它一個分別對待,是一就不是二,是對就不是錯,兩者之間壁壘分明,漸漸形成不可統一的矛盾;而禪師們已經證悟了不增不減、中道實相的境界,能夠從物我俱忘的層次來返照世界,所以能於差別中認識平等性,從動亂中體現其寧靜,此時天下一切是是非非,完全在其廓然寂靜的心胸中泯除對待,而回復到純然一如的本性境界。此所以身現菩提境界,無有樹名相;心住明鏡三昧,迥非桌台物了。
禪宗裡另有一則公案說:「牧州馬吃草,益州馬腹脹。」用現代的話來解釋,就好比在台北的一匹馬吃了草,在高雄的另外一匹馬肚子發脹了。從現實的角度來看,這句詩是完全行不通的,我吃飽了,並不等於你也吃飽了;我不想活了,並不等於你也活得不耐煩了。可是在禪師心中,物我一如,內外如一,既然外在的山河大地,都是心內的山河大地,大千世界也是心內的大千,眾生更是我心內的眾生,那麼,牧州馬吃草的時候,益州馬腹脹,也是很合理、自然的事情了。我們學禪初初著眼的一點,就是要了知一切法界,是真有也是真空,是平等也是無差別。以此返觀虛空的本性,了無一物可見而萬物畢現,了無一物可知而物物相知,在當下一念中破除執取,卓然自立。譬如有個人向曹山禪師求救說:「我通身是病,請師父幫我醫治。」
曹山手一揮,抬眼望天:「不醫!」
那人一愣,疑惑的問:「為什麼不醫?」
曹山道:「要叫你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。」
一般人會想:豈有此理!不救人倒也罷了,還要人家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。這未免太狠心了!佛法不但是即是,非即非,還要在「是即是非,非即是是」中求,更要在「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」處求大覺悟、大解脫。
還有一個「是非不二」的奇理,是有關黃檗希運禪師和臨濟義玄禪師兩師徒打架的公案,《景德傳燈錄》第十二卷上:臨濟義玄禪師在黃檗禪師座下參學了三年,不曾一問,還是受了上座師父的鼓勵,才走進黃檗的方丈室參禪問道:
「請問師父,什麼是祖師西來意?」
黃檗禪師深深看了他一眼,一言不發的拿起禪杖兜頭便打,義玄禪師大驚逃出,不敢逗留;如是三問三遭打,打得臨濟禪師疑情叢生,卻百思不得其解,越想越難過,以為自己資質愚魯,業障太重,決定辭別黃檗禪師下山參訪遊學。黃檗禪師也不阻止,只教他往大愚禪師處去參學。臨濟義玄禪師心事重重的來到江西請謁大愚禪師,見了面,大愚禪師問明他的來處和師承之後,問他:
「你師父黃檗禪師,近來有什麼法語教你?」
臨濟禪師把問法的經過和盤托出,大愚禪師聽了,不覺哈哈大笑:「黃檗啊!黃檗,你未免太『老婆心切』了,你為弟子徹底解除了困厄,他卻還懵懵懂懂的四處求問過錯!」
臨濟禪師此時忽有所悟,剎那間撥雲見日,對大愚說:「我今天才知道黃檗的佛法原來不在多言!」
大愚禪師一聽,知道他開悟了,便抓住他的衣領喝斥說:「你這小子!剛才還說不懂不懂,現在卻滿口說懂了懂了,你到底懂得了什麼?快說!」
臨濟禪師更不多言,只伸手向大愚禪師左肋打了三拳;大愚禪師也不還手,只是笑吟吟的將義玄禪師一掌推開說:
「還不回去謝你的師父?多虧他的苦心教導。」
臨濟義玄禪師回到黃檗禪師那裡,重新參見過後,黃檗禪師問:「你來來去去,何以如此匆促?」
臨濟禪師合十謝道:「是跟師父學的老婆心切。」
黃檗禪師一聽,便知道是大愚禪師多嘴洩露玄機,被臨濟禪師識破了行藏,當下說道:
「這個多事的大愚禪師,我下次再見到他,真該好好打他一頓!」
臨濟禪師立刻接過話頭:「說什麼等以後見面,不如現在就打的好!」說完,劈頭一掌向黃檗禪師打去,黃檗禪師不但不怒,反而喜逐顏開的呵呵大笑。
這則公案初看起來,實在大逆不道,天下那有師父不慈愛弟子而橫加捶打的?又豈有弟子不尊禮師父而出手冒犯的道理?但是,懂得禪學的人才能深深體會,這裡面實在有很深的慈愛啊!原來,師父打弟子,是要破他的文字障,叫他用真心去實踐參究,離去「我執」,擺脫「法執」,於無相中見實相,不向表顯名句上生解;弟子打師父,那意思更深刻了,是表示已經證悟了從心性上用功的道理,為感謝師父善巧方便的開示,和忉忉怛怛的「老婆心切」,特為師父演申一番「本地風光」。從黃檗和臨濟禪師的公案可以了解:
「是佛法的不是佛法,
不是佛法的是佛法。」
在佛法的奧妙裡,是非的衝突已泯,表相的爭執已祛,一切萬物都還復了它的圓滿自性,互相通融無礙,「執事原非迷,契理亦非悟」,諸法或從身上解,或從心上解,或由境中悟,或由性中悟,在無我無執無繫的真諦裡,孰是孰非的問題,早已不是問題了。
五、淨穢不二的奇理
從「淨穢不二」來看佛教的奇理,就是:淨的不是淨,穢的不是穢,乾淨的未必不髒,髒的有時反而潔淨;在真實的佛道裡面,沒有絕對淨、穢,與一般世智俗見大不同。我們一般人根深柢固的觀念是:乾淨的不可能髒,髒穢的不可能乾淨,乾淨和髒穢是兩個絕不容相混的理論。
拿人來說,我們把自己的糞尿視為濁臭骯髒的穢物,可是狗、蛆蟲卻把它當作珍饈美食,孰淨孰穢?那有絕對的分別?再拿我們的手掌來看,表面上我們的皮膚和指甲都是乾乾淨淨的,可是如果用顯微鏡放大分析,不但它上面布滿塵垢,而且細菌橫行,像臭蟲和跳蚤一樣蔓延全身。
有的人外表衣冠楚楚,言談舉止都顯得彬彬有禮,一派高貴氣象,滿嘴仁義道德,可是一肚皮殺盜淫妄;有許多老百姓雖然衣著襤褸,甚至體臭身穢,但是他們卻有一顆光明善良的心,這種「內淨外穢」的情形,那裡是「淨」、「穢」能輕易評斷的?
鳳梨,在果田裡尚未成熟的時候,是酸澀割喉的,可是,一等到果皮轉黃,果肉也充滿水分的時候,再吃起來就覺得好甜好香,這個甜是怎麼來的呢?乃是當初的酸澀經過了風的吹拂、太陽的烘焙,吸收了雨露的滋潤、大地的蘊育而成就。若沒有酸澀怎麼會有沁甜?沒有煩惱怎麼會有菩提?沒有污穢的烘托又何來潔淨?
從「淨穢不二」的觀點更深入一層來看,只要祛除有無、分別、對待的心識,用平常、平等的眼光來看,這世間原是聖凡一體、空有一如的,只要不滯凡情、不起聖解,便人人可得大自在,像雪竇禪師所說的:
「聞見覺知非一一,山河不在鏡中觀;
霜天月落夜將半,誰共澄潭照影寒?」
過去梁山寺有一位亡名禪師,不知是什麼出身,行蹤詭異,他看到當時許多信徒大啖酒肉,十分慨嘆,便命大寮師父做了許多大餅,召集全寺僧徒同遊尸林。他把大家帶到城外的野塚,找到一具腐爛的屍體,便踞地而坐,抓了一把腐臭的屍肉夾在大餅裡,配著酒大嚼起來,又示意大家跟著他一起吃。那些平常喝酒吃肉的人看了,有的掩面而逃,有的嘔吐不已,這個禪師當即警示大家說:
「你們若不能淨住心地,便與此無異!」
禪師們的行化不避淨穢,就是一種遠離受想行識的垂跡。
印度的阿育王信佛虔誠,遇到比丘總要頂禮,因此引起一些外道大臣的微詞,經常勸諫他說:
「大王,您是一國之主宰,身分尊貴無比,為什麼看到比丘就頂禮,難道大王的頭那麼低賤嗎?」
阿育王聽了之後,叫人殺了一頭豬,把豬頭拿到市場賣了五十兩,過了幾天,阿育王又命人拿了一個死囚的人頭到市場上叫賣,還囑咐那個差人要在市場上如此叫賣:
「阿育王的頭,賣十兩銀子!」
結果市場上的人都嚇得紛紛走避,無人問津。阿育王藉此教育大臣們:「一個低賤的豬頭可以賣五十兩銀子,我的頭只賣十兩銀子都沒有人要,你們說我的頭尊貴無比,到底尊貴在哪裡呢?」
世法裡的淨、穢,經常像這樣沒有標準,是不真實、不持久的。民國以來,真正能將淨、穢的對待破得最徹底的,要算是金山活佛妙善和尚了。妙善和尚用在破軀殼的我執功夫十分深至,比如他吃飯時,喜歡把鐵鍋上生銹的鐵皮混在飯裡吃,還要添加他的鼻涕口水拌一拌,才吞下肚裡去;不管何時何地,只要看見瓜子殼、花生殼、果皮、字紙、草紙等東西,立刻伸出五爪金龍,一手抓到口裡送進肚皮,咕嚕咕嚕的吃得乾乾淨淨。這種方式,一般人根本不敢領教,可是妙善和尚卻習以為常,奇怪的是也沒有吃出什麼疾病來。
「道成於肉身,肉身亦能成道」,能了知生活裡的污濁穢敗,才能證悟生命上的清涼明淨。在佛法裡,淨垢不二的境界,猶如一個澄清無雲的萬里晴空,如果執著於「垢」,好比烏雲蔽空;如果痴守著「淨」,又像平地起白霧,遮住了皜皜白日。所以,我們不但要滌除淨垢相,也要摒棄淨垢見,才能入於佛法的奇理三昧。
六、空有不二的奇理
假使我們能以實相般若來觀照世間萬法,應該能知道「空不是真空,有不是真有」的至理;空有之間,既非對待,亦非分別,而是純然如一、理事無礙的。
有人問西堂智藏禪師:「有天堂和地獄嗎?」
智藏答說:「有。」
那人又問:「有沒有佛、法、僧三寶呢?」
回答:「有。」
那人不停地問了許多不同的問題,智藏禪師全部都回答:「有。」後來,那人忿忿地責問:「你怎麼老是說『有』呢?為什麼我以同樣的問題問徑山和尚,徑山和尚卻全是『無』呢?」
智藏禪師問他:「你有沒有妻子?」
那人答道:「有。」
智藏又問:「徑山和尚有沒有妻子呢?」
那人說:「沒有啊。」
智藏笑答:「這樣的話,我說『有』,徑山和尚說『無』,不是對極了嗎?」那人聽了立刻大悟,拜謝而去。
「有」,是世法,是生活的妙用;「無」,是出世法,是生命本體;佛法,就是空有相融的中道之行,是真空妙有的圓融中道。
過去在河南省有一個叫李大福的中年人,不務正業,遊手好閒,每天都要上茶樓喝早茶。有一天,他從茶樓窗口向下望的時候,看到地上有一串錢,不覺貪心大起,急忙奔下樓去撿拾,誰知道近前一看,原來是一條死蛇蜷縮在地上,那裡有錢的影子?李大福大失所望地回到樓上,越想越不甘心,往下一看,又是一串亮閃閃的銅錢耀眼生花,這次他飛快跑下樓,深怕銅錢又被人拾去走了樣,偏偏下樓一看,還是死蛇一條!他垂頭喪氣的回到樓上,再往下看,又是一堆錢,他第三次奔下來,唉!又是蛇,惹得茶樓裡的人都笑他痴心病狂。他十分不服氣,把死蛇帶回家釘在牆上,一面看一面罵:
「你這東西,一早害得我上上下下好辛苦,我看你現在怎麼變!」
話才說完,一眨眼間牆上的死蛇又變成了一串銅錢,李大福急忙衝過去想一把抓住,不小心踢到桌腳,栽了一個大觔斗,把腳給跌斷了,又白白賠上一大筆醫藥費。
所以,對世間萬物貪求無饜,終會變成赤貧;對生死命限貪愛執著,畢竟難逃空苦。這是因為我們總認為空就是空,有就是有。一般人總想避空趨有,以為有比沒有好,結果常常弄得一顆心像奴才般,在頑空妄有裡疲於奔命,這真是太可悲可憫了。《景德傳燈錄》說:
「諸佛與一切眾生,唯是一心,更無別法。此心自無始以來,不曾生,不曾滅,不青不黃,無形無相,不曾有無,非大非小,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對待。當體便是,動念即差。」
如果我們能以般若智慧觀照出「真空妙有」的實相,不起分別風,不刮對待雨,則空有之間自然冥合圓融,如同日照山河、山河浴日,自然便能「空有不二」了。
西元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日講於嘉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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